近日重读李欧梵著《铁屋中的呐喊》,这是关于鲁迅少有的极有见地的一本书,尤其是讲到《呐喊》、《彷徨》、《故事新编》和《野草》时;不过论述杂文一章,却似乎不无可议之处。──当然这里不是要“议”他,我想谈谈
说来鲁迅的思维方式和行文方式,李欧梵也都看在眼里,所说“鲁迅后期的特别是为论争目的而写的那些杂文,主要是辛辣的讽刺。它们尖刻、好斗,带有摧毁性,甚至是刻毒的,直接指向他的真正的或想象的敌人。……此外,或许还可以加上有意扭曲、断章取义地引用对手的论述,并对其观点加以夸大”一番话,的确是鲁迅杂文方法论的神髓所在。不过他不喜欢就是了。然而抹杀了这个,鲁迅杂文几乎就不能成立。李氏以人性为尺度,而鲁迅超越人性之上。至于他另外津津乐道的“隐喻方式”或“抒情隐喻方式”,恐怕还是拿寻常看散文的眼光来看杂文;尤其讲到鲁迅杂文,这虽然也是好处,究竟不是最主要的。
我觉得最能充分显示鲁迅这方面特色的,首推《华盖集》和《华盖集续编》,这两本书加上《坟》的后半部分,堪称鲁迅杂文的顶峰之作。不过这在后期作品中仍然沿袭不少。前引李氏话里提到的“这篇文章”,指收入《二心集》中《“丧家的”“资本家的乏走狗”》。恰如他所说:“……而鲁迅的文章却继续肯定这种辱骂,而且就用梁实秋自我辩护的话,用一种怪诞的逻辑略加扭曲和引申,给予他进一步的伤害。”这正是鲁迅的思维方式和行文方式的核心所在。鲁迅文章的魅力,文章的美,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此。附带说一句,后来模仿鲁迅之辈,所不曾(或曰不能)学到的也在这里。
鲁迅的思维方式和行文方式体现为其独有的逻辑性,而供这一逻辑所使用的材料,却往往取之于论战对手。对鲁迅来说,对手任何话语几乎都可以成为此种材料,──最好你别说话,一说话你就错。而且无拘你是什么姿态,什么手段,在鲁迅的智慧面前,简直防不胜防。所以我读鲁迅,感觉他一方面总那么敏感,或者说紧张,对手一举一动都在其密切关注之中;另一方面又是轻松的,因为看出别人的破绽,对他来说太容易了。读鲁迅文章,常常使我想起《水浒》里的描写,譬如“林冲棒打洪教头”一节,洪教头气势汹汹,摆足架式,连喊“来”、“来”、“来”;然而“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,便把棒从地下一跳,洪教头措手不及,就那一跳里,和身一转,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,撇了棒,扑地倒了”。最妙的是跟着就写“柴进大喜,叫快将酒来把盏”,如此简捷了事,何其潇洒快意。鲁迅文章,就有这份大气,这份从容。
时过多年,梁实秋提及鲁迅,仍然耿耿于怀。原因之一,大概在于鲁迅文章对他表现出极端轻蔑的态度。这恐怕成了笼罩他一生而他始终不明就里的噩梦。鲁迅对中国历史与文化体会最深,艺术才华又极大,所以最瞧不起平庸之辈;而当论战发生,不管对手是谁,他首先把你置于平庸之辈的境地。也就是说,根本不让你登台,不允许你在真正对话的层面上存在。严格说来,鲁迅与梁实秋等之间所发生的算不上什么“论战”,只是鲁迅对于彼辈的彻底颠覆,亦即“带有摧毁性”的打击。这得力于前述思维方式和行文方式,也就是鲁迅独有的逻辑力量。因为掌握这种力量,他更喜欢从些许小处下手,最终起到的却是整体上的颠覆作用。好比扯动脚下一块砖,整尊塑像都倒塌了。譬如《二心集?“硬译”与“文学的阶级性”》,也是针对梁实秋的,在引述梁氏“我们‘硬着头皮看下去’了,但是无所得”和指出“梁先生自认是一切中国人的代表”后,他说:“第一,梁先生自以为‘硬着头皮看下去’了,但究竟硬了没有,是否能够,还是一个问题。以硬自居了,而实则其软如棉,正是新月社的一种特色。第二,梁先生虽自来代表一切中国人了,但究竟是否全国中的最优秀者,也是一个问题。”如此则梁实秋的批评者形象已经土崩瓦解,他说什么也是不成道理的了。这是鲁迅最“刻毒”的一招,最早大概用在《估〈学衡〉》(收入《热风》)中,那里他上来就说“很诧异天下竟有这样拘迂的老先生,竟不知世故到这地步,还来同《学衡》诸公谈学理”,而他以为“只要估一估就明白了”。现在使的也是这法子,不过更其恣意自在。